燕北城的雨来得从不讲道理。

七月的天空像是漏了个窟窿的水袋，将整座城市浸泡在灰蒙蒙的湿意中。

候机楼外风雨呼啸，窗上的水汽厚重如云，朦胧隔绝了窗外的喧嚣与拥堵。电视屏幕上，女主播一脸严肃地播报：七月以来最强降雨，地铁13号线部分路段积水，机场快轨暂停运营。

候机厅挤满了滞留的旅客，急躁与无奈的情绪四处蔓延。

苏却站在便利店冰柜前，盯着琳琅满目，印着中文的饮料出神。

离开十年，她几乎忘了曾经的生活。若非姐姐苏庭即将结婚，她也不会在大四毕业前专程回国交换，赶着赴一场姗姗来迟的姐妹重逢。

“小姐，冰柜要结霜了。”身后不耐烦的催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。

苏却回过神，随手取了一瓶包装花哨的绿茶走向收银台。

她低头划着手机屏幕上寥寥几句的聊天记录，最新的记录还是前天。

那时，她将回国航班的信息发了过去，而姐姐只回复了一个简短的“知道了”。

三个字，没有标点，精准地概括了她们之间微妙的生疏。

说是血亲，却更像尚未解锁的陌生人。

“收款码出示一下。”收银员冷冰冰的声音将她拉回现实。

“可以现金吗？”苏却抽出一张人民币递过去。

她不是没有尝试过开通网络支付，可惜发现国内什么app都需要实名认证，而她太小就出国，只有护照，没有身份证。

收银员瞥了她一眼，没说话，只是用手指敲了敲收银台旁边的一个立牌，上面写着——“本店无现金支付”。

七个字像是嘲笑她的格格不入。

苏却只得默默将饮料收回，打算放回冰柜，忽然身后传来了一个清朗的声音。

“刷我的吧。”

苏却回头，只见一个满头自然卷、戴着黑框眼镜的女生站在她身后。女生脚边堆着两个硕大的行李箱，箱子上还摆着一个宠物笼，背上还背着登山包，整个人像是被一座小型喜马拉雅山压着。

“谢谢你。”苏却朝她微微点头，伸出手机，“要不加个好友，回头我转你钱。”

“就10块的小事，不用啦。”自然卷姑娘大方地摆摆手，将自己的付款码伸给收银员。

在移动间，她身旁的宠物笼一个晃动，眼看就要坠落。苏却眼疾手快，一个箭步上前，生生将要坠落的箱子截在当场。

自然卷转身看到这一幕，慌忙弯腰道谢：“太谢谢你了！”

苏却将笼子重新安放在行李箱上，抬眼时，不经意对上了笼中一双慵懒的猫眼。一只橘猫正以藐视众生的姿态打量着她，随后优雅地“呜喵”了一声，顺带翻了个白眼。

苏却哑然失笑，心想：这猫倒是个性像极了苏庭。

两人结伴走出便利店，苏却顺手将自然卷的行李放到自己的行李车上，帮她推着。

“你从哪儿回来？”自然卷好奇问道。

“美国，波士顿。”苏却扬了扬眉，“你呢？”

“纽约。”自然卷羞涩地笑了笑。

苏却笑容明艳，俯身逗了逗宠物笼里的猫：“这么胖，看来在美国伙食不错。”

自然卷腼腆地笑笑：“它叫橘子，可能有些认生。”

苏却低头看了一眼，橘子正盯着她看，一脸高傲。

她故意凑过去逗它：“怎么，瞧不上我？”

橘猫像是听懂了一般，“喵”地一声警告，随即毫不客气地一爪抓上她的手指。苏却吃痛缩手，却仍带着几分不服输的笑意。

“对不起！”自然卷慌忙道歉，“它平时很乖的，打过疫苗，肯定没病！”

“没事儿，”苏却甩甩手，半开玩笑道，“估计是闻出来了，我不是什么好人。”

自然卷被逗得噗嗤一声，正要再说些什么，宠物笼却突然猛地从行李车上掉落，门弹开一道缝隙，小橘猫敏捷地窜了出去。

“橘子！糟了！”自然卷大惊失色，立刻追了上去。

苏却也顾不上疼痛，连忙跟上。

橘猫身影灵活，在人群中穿梭自如，尾巴高高翘起，似在刻意挑衅身后追赶的人。

苏却和自然卷气喘吁吁地追逐着，眼看橘猫即将消失在人海中，却见它突然停下了脚步，悠闲地蹭向候机区一角。

那里坐着一个男人。

那个男人半靠在椅子上，一身纯白高尔夫球服，在满是风尘仆仆旅客的航站楼中显得格格不入，如同一块不染纤尘的白玉。帽檐遮住了脸，只露出一抹薄唇。

橘猫毫不犹豫地跳上了他的膝头，而那双笔挺的白色长裤立刻多了几道淡淡的脏痕。

“对不起！”自然卷连忙上前，一脸惊慌，“实在是太抱歉了！您的裤子……”

男人只是淡淡地抱起猫咪，橘猫在他怀里温顺地蹭了蹭，乖巧得像换了只猫。

苏却正好赶到，看着橘子窝在男人臂弯的狗腿模样，忍不住打趣道，“还真是会挑人啊，刚才对我那么凶。”

男人闻言抬眸，目光深邃地看了她一眼。

“动物看人一向准得很。”

话音清冷，却带着不动声色的讥诮。

苏却挑眉，男人的脸隐在帽檐的阴影下，她看不真切，只觉得他声音极好听，低沉悦耳，像沉在深潭里的月色。

男人走近到身边垂眸，视线居高临下地扫过她的脸庞，随后才松开手指，橘猫顺势落进苏却怀里，乖顺地“喵”了一声。

这回倒不认生了。

苏却低头看了眼怀中的猫，唇角勾起：“小叛徒。”

抬头再看时，男人已转身离去，化成了走道里掠过的风。

-

简短的插曲过后，苏却和自然卷坐在等车区闲聊。

自然卷毕业于纽约州立大学，此次回国是为了创立自己的服装品牌，聊起梦想时眼里满是明亮的期待。

“那你呢？”自然卷好奇地问，“怎么选在大四这个节骨眼儿上回国？”

“参加交换项目，去京大。”

“你居然有心思交换？”自然卷一脸意外，“大四不都忙着毕设和校招吗？”

也怪不得自然卷这么想，她当初下这个决定时候也是得到众人反对。在哈佛商学院，九成的大四学生都在为校招和毕业设计忙得焦头烂额。每天发简历，准备顶级企业的面试，再不济便刷GRE和GMAT的题，读个研究生苟一苟。可她倒好，放弃了已到手的顶尖咨询公司offer，在这个关键的毕业季选择回国交换。

只因为想回国“长待个半年”。

闺蜜Tracy却一针见血地戳穿了她的小心思：“说到底不就是想陪你姐？但你们都十年没见，她还记不记得你这个妹妹都两说。”

苏却看了一眼屏幕里和姐姐苏庭寥寥几句的聊天记录。

Tracy这乌鸦嘴，倒是真应验了。

就在这时，自然卷的手机突然响起来，她看了一眼屏幕，眼睛瞬间亮了：“是我爸！他们到了！”

不到三分钟，一对气质温和的中年夫妇快步走来，女人一见到自然卷便张开双臂。三人拥抱在一起，父亲接过行李，母亲轻抚女儿的头发，絮絮叨叨地询问着飞机餐是否难吃，离开宿舍前有没有收拾干净。

苏却转过头，看向窗外不断涌入的人流，熙熙攘攘中，偏偏没有一个是属于她的身影。

“抱歉，本来还想载你一程……”自然卷看着自己堆积如山的行李，表情尴尬。

“没关系，我的滴滴也快到了。”苏却耸了耸肩，神色洒脱。

自然卷与父母匆匆拥抱，临行前频频回头朝她挥手：“有空联系啊！”

苏却和她挥手告别后，坐在候车区的椅子上，点开了一盘消消乐打发时间。

当她就差2步就能通关时，滴滴司机的电话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。

“姑娘，你赶紧到4号门啊，我不方便停这儿，你再不过来我就取消了！”司机语气极差。

“搞什么……”她咬牙切齿地拖起行李，心中暗骂这个雨天还挑三拣四，随意更改上车地点的司机。她推着沉重的行李箱，在拥挤的人流中艰难穿行。

就在快到4号门时，一个行李车重重撞上她的小腿，火辣辣的疼痛直冲脑门。剧痛让她倒吸一口冷气，低头一看，小腿上已经红了一片。

“没长眼睛啊！还不让开！”

行李车的主人是个穿着黑色连帽衫的年轻男人，不等她开口，率先丢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脏话。

“喂！”她怒喊，可那人却早已消失在茫茫人海。

更糟的是，当她再次查看手机，司机已经无情地取消了行程。屏幕上跳出冰冷的数字：前方排队还有200+人。

接二连三的意外打击，纵使平时骄傲任性的她也不由觉得眼角发酸。

这回国的决心，似乎被考验得有点过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