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.
我搬进长青轩的那一天,嬷嬷大约是可怜我,提点我道,“现在的长青轩里头住了位纯妃,是个疯子,要想活命,得躲着她走。”
身边的丫鬟小翠被嬷嬷阴恻恻的语气吓得哆嗦了一下,我将她拉至身后,翻出身上所剩不多的银两,亲自递给了嬷嬷。
嬷嬷借由袖口掩了,又说,“可怜你小小年纪就要搬到离皇上最远的地方去。”说着,看向我的眼神里真带了些怜爱,仿佛已经透过我的身体看到了一种潜在的结局。
“嬷嬷……”小翠一开口便要哭了,但想来嬷嬷是不喜见人哭的,不吉利,我只好打断她,“是我自己不争气。”
嬷嬷一路送我,直至长青轩的门口,临走时,她拉着我的手,嘱咐道,“好好养病,总有一日能出来的。”
我点头,她便转身走了,走时一次头也没回过。
小翠大起胆子往门里看了一眼,竟是一点生气也没瞧见,只瞧见一棵被风吹得吱呀作响的老树,满地枯黄的落叶,和一口堆满惨淡颜色的井。
她看了看我,一头撞进去,和房檐上两只吊下的蜘蛛撞在了一起,终于承受不了地哭喊出来,“娘子,这鬼地方和冷宫有什么区别!”
这话不合规矩,理应要拦住的。可慎言二字还未来得及说出口,屋内先传出一身嗤笑,“你倒是说对了,进了这鬼地方与进了冷宫没什么两样。”
声音不大,或许是地方太小,传进耳朵里便只剩下挤压过的刻薄。我愣在原地,循着声音的来处望过去,什么也没有,只有一股脑灌过来的风声。
小翠立马收了哽咽的姿态,默默地往我身后缩了一步,我叹了口气,忙提醒她行礼。
门内的人这才舍得现身,我垂着眸不敢看她的脸,只知道这声音近了还是娇媚的,之前的刻薄倒像是浮在表面上。
“在长青轩不必在意这些俗礼。”
我到底还是忍不住看了一眼。说着不必在意俗礼的人,未盘发髻,未施粉黛,任谁来也不会想到这位便是此前受尽皇上宠爱的纯妃。
她的脸上没什么血色,兴许是生了病,兴许只是在这同样没有颜色的地方待了太久,脸颊上却又挂了肉,漆黑的瞳仁饱满地窝在眼眶里,一动不动地凝视着我。
一种苍白的幼态矛盾而又诡异地向我袭来,我一时间说不出话,还是小翠先开了口,大起胆子问道,“纯妃娘娘……这长青轩没有旁人了吗?”
我入宫时谎称了病,正当宠的宋美人嫌我晦气,便寻了个由头,将我调到这长青轩。即便如此,还是有家中便跟着我的小翠陪着。
诺大一个长青轩,竟只瞧见纯妃一个人。
小翠当即便当她是个可怜人,心里也亲近几分,“纯妃娘娘放心,此后我们娘子便住进来了。”
纯妃终于肯正眼瞧她,甚至是由上至下地打量,可脸上没有笑意,只叫人后背发凉,“本宫喜欢清净。”她的目光又转向我,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,“你们夜里要注意些,免得不小心栽进那口井里。”
我的额角不由得滑下一滴冷汗,我忽而意识到:她的眼神原是看死人的眼神。
2.
夜里风更大了,潮湿而腐败的味道充斥在房间的每一个角落里,我翻了几次身,最后平躺在床上,迟迟闭不上眼,竟能听见黑暗角落里传来的老鼠叫声。
横竖是睡不着,我只好起身披上衣服。房外好歹有风,出去透口气也是好的。可刚一踏出房门,便远远瞥见一点影影绰绰的亮光,从那棵老树后头映照过来。
我的脚步难免有些迟疑,摸不准是哪里来的光。出门时,我见小翠还睡得很熟,那这长青轩里,便只剩一个活人了。
我反应过来时,已离老树很近了。面前的假山能遮去我大半的身影,我小心些探出去,果真看见了火光。
那堆灰里仍有些边角没来得及燃尽,但火焰已经不剩多少生命力了,影子晦暗不明地在纯妃脸上跳动,我看不清她的神情,却觉得心惊肉跳。
在宫中私祭,犯的是大忌讳。
我屏住呼吸,退回假山后,试图悄悄地溜走,却没料到黑暗中最后一点火光无声地湮灭了,万籁俱寂,纯妃锐利的目光扫了过来,质问道,“谁?”
我仅仅犹豫了片刻,便被纯妃拦住了去路。黑夜里,她竟快得像一道鬼魅,浑身阴冷地笼罩着我。
我动弹不得,一时之间分不清是因为她的眼神,还是因为那只抵在我脖间的珠钗。纯妃把它磨得很锋利,很快,我便感到温热的血液顺着一丝疼痛感往下流淌着。
我不敢眨眼,生怕下一秒便融进这无边的黑暗里。若是此刻抬脚踹向她的膝盖,是否有反制住她的机会,我在心里计算着,纯妃却直愣愣地盯着我,半晌,另一只手轻轻遮住了我的眼睛。
她的手很冰,一如她给人的感觉,我不算意外,却还是被突如其来的冰冷刺激得眨了眨眼,一瞬的黑暗过后,我看到了她泛红的眼角。
珠钗移走了,甚至连她方才垂下的那只手也是颤抖的。
“你的眼睛很漂亮。”
我疑惑地看着她,她却只是木然地擦拭着血迹,惨白的衣衫上多了一抹红,按理来说,是该觉得刺眼的。
“今年多大了?”
“十七。”
“十七……”她似乎看着我,眼神又好像实际没有落脚处。她总是如此,恍惚片刻才回神,“本宫也是差不多年纪入的宫,如今,已过了十年了。”
我不知道该回些什么,却见她惨淡地笑了一下,“不如你跟皇帝说了这事,好让他赐死我。”
我从未见过一个人,身上找不出一丁点鲜活的气息,说话的语气也平淡,却是真切地想要死去。
我娘说,这样的人是劝不住的。